【星期日文章 陶傑】
中国爆发高层激烈权力鬥争,国际瞩目。英国经济学人杂誌,曾以封面专题重点报导。
据说因为大国崛起,所以一个大国需要有强大领袖,强国领袖即是全国统一意志方向和言论的「核心」。换言之,从前需要皇帝,经过辛亥革命之後几十年的误会,也经历了所谓「不能一个人说了算」、「集体领导比个人崇拜好」的短暂中国式的喧哗争论,还是要回过头来,需要一个太阳。
此一後退,对於熟悉中国文化者,绝不令人意外。「大海航行靠舵手」、「万物生长靠太阳」,大陆的革命歌曲,早已点明民族基因。对於中国人,不要说议会民主绝不可能,还哪里有「集体领导」这回事?中国神话的「羿射九日」早有明训:天上有十个太阳是不可以的,一定要射下其中九个,所谓天无二日,一个太阳供农民在黄土地集体仰拜。
虽然中国人口口声声说「从历史中吸取教训」,但人人在历史的墙圈中打转,也无法走出这个圈。几十年来,陈腔滥调,听都听得烦厌,许多天真的知识分子不断重複,说要「政治制度改革」,强调要建立一个「良好制度」。
要确保不出现「极权暴政」,何谓「良好制度」?西方的议会民主,经中国人的爱国主流一再申明不适合於这个民族。二,张献忠、朱元璋和洪秀全之类的「农民革命」又带来太多的血腥,翻查中国所谓五千年历史,剩下能让中国人相互推崇的,似乎只有上古神话里尧舜的「禅让制度」。
「禅让」之始,并无正确的信史记载,是神话传说。据说,尧在老了之後,觉得要将王位传给一个贤能的人,而不是他的儿子。从此「禅让」便成为中国文人想像中的一种理想制度了。然而,中文有重大的理性缺陷,「禅让」两个字线条简单,缺乏细节,例如所谓「选贤与能」缺乏主语和定义:由谁来「选」?是父亲由十七八个太子之间选一个,还是由一个父王委任的内阁,看父王的面色心领神会选一个?还是由一千二百人的「选举委员会」来投票?还是由一个老人「隔代指定」?如果是,这个老人到九十岁才「选贤」,其脑退化有没有影响他的判断?
至於「贤」又是什麽意思?忠厚老实、品格善良,以儒家思想,当然是贤者。但这种「贤」又是否足以担当政治领袖?蒋经国提拔的马英九,品学兼优乖乖仔一名,形象良好,女人看见尖叫,曾几何时一度不也正是「选贤与能」的标準样本?或者美国的奥巴马崇尚自由宽容,关怀弱势族群,光明磊落,也相当君子,亦可谓「贤」中人物。但这位黑人总统八年,政绩又如何?
中国人很可怜。自从洋务运动以来,不断「探索」出几千万人命成本,据说要试验一条适合中国人的道路。结果试来试去,还是回到袁世凯式的一人中央集权最佳。至於这位天纵圣明的好皇帝,若活到七八十岁方指定接班人,中国人就要将自己的运气与该皇帝的脑退化风险一齐捆绑下注。搞了四五代又回到「最好有个明君」的起点,今日还万民称颂,觉得有运行,真是得啖笑。
「禅让」之搞笑,就是缺乏上帝或魔鬼的细节。其实禅让并非因尧舜之後绝迹。刘邦虽然是一名流氓,暴力建政,但到了西汉哀帝,却认为他的断背同床好友董贤,即中国成语「断袖分桃」的第二男主角为「禅让」的贤人,一度欲指定董贤为接班人。如果这就叫「禅让」,则後来的乾隆,如果指定和珅为下一位皇帝,齐臣附和,则岂不是比传位给儿子嘉庆更「开放」?
西汉因为董仲舒独尊儒术,很多儒学的文人上位。他们对皇帝有了影响,就将尧舜的「禅让」意念重新提出,警告皇帝见有天灾就要知天命,赶快物色贤人为之让位,否则就会爆发革命,好像秦始皇一样丧亡。汉代儒生梦想禅让可以得贤君,改制可以创太平。董仲舒的徒弟陆弘上书劝昭帝禅让,他说:「谁差天下求索贤人,善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,如殷周二王後,以承顺天命。」
这等文人也是趁发生地震火灾饑荒陨石的天灾之时,抓住时机,向他们的主人苦口「进谏」,亦可谓中国历史上最早的「精英民主运动」,总算没有被指为企图作反。但这种「制度」与今日西方相比,极为可笑,却在可怜的中国人历史叁千年,已经是黑暗中一道微弱的光芒。
即使是一闪光芒,微弱而短暂,东汉之後则不再有「禅让」之声。然後的所谓「乱治兴衰」,过程人人都知道。中国的文人继续失望,只能幻想孟子所说的「五百年必有王者兴」的吹水预言。
五百年之後又五百年,正如今日中国「改革开放」二十年之後又二十年,香港的「特区当家作主」,一个特首完又一个特首,中国人还痴迷在「五百年必有王者兴」的中国梦里,继续寻找他们的「道路」。今日中国权力鬥争之乱局,与特区立法会闹剧同出一辙,归入由神话开始的五千年汪洋大海,有此状态,绝对正常。
慢慢等候,不要失望。再等五百年吧,一定等到的。而香港无法移民的,也请继续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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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等五百年 (转载)
版主: 高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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