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代女屠武则天（文字稿）

[周明河]

武则天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位女皇帝，知名度无疑算是顶高的了，至少市面上有很多关于武则天的影视剧，比如很早之前的《大明宫词》及刘晓庆、范冰冰版的武则天，还有我小时候看的台湾版的一个以武则天为题材的电视剧，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很深。

尽管如此，我们就敢说自己了解武则天了吗？那显然是不可能的，因为真实的历史往往极为复杂。关于武则天的种种臆想，其实还是很多的，前几年我就发现很多人存在过分吹捧、美化武则天的倾向（比如认为武则天时代路不拾遗，或认为她有男宠伺候着心态很健康、治国很开明，诸如此类让人啼笑皆非的脑补），这里我不能不强调，这些臆想跟历史记载是大相径庭的。

另外一个比较重要的问题就是评价问题，即便是我们了解了与武则天相关的大部分史实，那么在评价方面恐怕也是因人而异。此次分享，其实就是在简单梳理武则天相关史实的基础上，提供我个人的一种有关的评价，以供大家参考——这里不妨剧透一下，也即是我认为我们的一般读者或者电视观众，对于古代帝王尤其是武则天这样的异类，往往有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想法，而对于中国古代专制帝王的暴虐、狠毒、狡猾、贪婪及其常常表现出的治国低能乃至祸国殃民，缺乏深刻的认识——也就是对绝对权力下被极度异化的人性缺乏深刻的认识。所以，我们有些人也不要盼明君了，因为这种制度下，明君出现的概率无限接近于零，即便是诸如李世民、康熙一类的帝王，他们早期的表现还算良好，但随着当政时间的延长，他们的统治水准往往会迅速下降。

当然，对于武则天史实的相关梳理和挖掘，主要还是依据《旧唐书》与《新唐书》两部唐朝的正史，再简便点就是《资治通鉴》了。我想这倒是不难的，对于一般读者而言只是很花费时间，我自己从前也都零零星星的看过这些，其中因为武则天大肆使用酷吏治国及当政期间国防一塌糊涂，我对她的印象其实一般，而且也没有真正系统的了解和思考过武则天的问题。

直到我前几年读到了一部由台湾学者雷家骥撰写的《武则天传》，才使得我头脑中对于武则天的形象饱满起来。我想，梳理有关武则天的史实并非难事，但在见识和评价上却容易见高低。以我个人的判断力而言，我认为雷家骥先生的这部《武则天传》是水平较高的。因此本次分享也会主要参照雷先生的梳理和有关评论，再加上其他一些学者的评述。

总之，也算替大家复述一下雷家骥先生的《武则天传》的主要内容了，如果能够激起大家进一步深究武则天问题的兴趣，那自然是更好了。

好的，下面开始进入正式的主题分享。


一、武则天的奇特个性

这里想指出一点，就是经过雷家骥先生考证和推断，武则天的原名可能就是“武明空”，后来武则天就改作了“武曌”。

雷家骥先生在撰写这部武则天传记之前，就有一部小书《狐媚偏能惑主——武则天的精神与心理分析》，在这部《武则天传》里，作者也多次深入分析了武则天的个性特点，堪称本书的一大亮点——值得我们在分析其他历史人物时学习和效法。

比如第38页：

◎ 由于十一岁父死之前，她生活于富裕的新贵家庭，蒙受母亲的良好照顾和教养，因此具有佛教的宗教信仰和文史的才学根底，举止优美而又聪明多计；但是从父死之后，由于亲属关系和家庭环境丕变，促使她变得早熟而有城府，具有忍辱、狡猾和斗争性的特征。正面和负面的人格特征都可能已经潜伏或出现于少年明空的身上，能否在人格上得到调和，抑或变得失调，端看她在青年时期如何面对更大的环境改变——入宫——的遭遇和适应。◎

第40页：

◎ 孩子如果经常遭受诸如虐待、忽视、恐怖的伤害，脑子就会起物资变化，紧张的化学物质源源涌入，会使脑子里‘攻击/逃避’的荷尔蒙重组，让它们一触即发，容易起犯意。还有一种孩子，因为经常暴露在痛苦和暴力中，紧张荷尔蒙的系统因而变得没有反应，会出现反社会人格，害怕受到伤害的敏感度高，往往会虐待动物。◎

第44页：

◎ 父亡后受到兄长薄待，是武明空的第一次环境变故，因而使她的人格发展受到影响，形成进取人格。入宫之后，环境更特殊更复杂，因此武媚进一步发展出权威人格，支配和暴力的性格倾向已经表现出来，谋杀动机也隐隐欲现。笔者认为，此时的武媚，人格基本上已经成熟。及至二度入宫之后，经历对内的争宠、对外的斗争，人格特征展现无遗。临朝称制时对群臣的整肃威胁，只是支配、暴力、谋杀等特征的明白展示，权威人格的充分表现而已。当然，此后的环境就更加复杂特殊了。因此，不论作为一个篡位者或者开国者，她必须发展并形成这种权威人格，才能开创以及掌握其政权。◎

◎ 根据上面的分析推论，武氏的权威人格因为遗传、成熟与学习，随着环境的变动而有一定的发展轨迹，有一定的统整性和持久性。也由于她在人格上有如此的独特个性，所以在女婿中她是一个怪杰，才可以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。◎

能够最典型的反应武则天个性特点的一件事情，应该就是“狮子骢事件”（第41页，引自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《武则天传》，下同），“女皇经过了半个世纪后，犹对此事（狮子骢事件）有如此深刻的印象，而且引以为豪，可见此事对她的心理影响必然很大。这件事情蕴含着青少年武媚在心理上有很大的成就需要，具有支配、自主、暴力的性格倾向，亦即具有权威人格的特征。”（42页）

狮子骢事件首先集中透露了她的暴力倾向，“起码是虐待动物倾向的讯息，表示了有反社会价值的人格倾向”，为了方便对武则天日后杀戮政策的分析，作者还将她的这种行为模式命名为“驯骢心理”——凡是反对她或忤逆她的人，都可以视为一匹狮子骢。

作者后来又指出：“女皇显然轻视正统经学及其学校教育；利用史学为政治服务，伤了史学的独立性；而爱好文艺——能诗能文、好歌好舞且擅长书法。她喜欢热闹大场面，欣赏宏伟美丽，兴趣广泛，想象力丰富；与她所表现的统治恐怖性，政治斗争性，司法残酷性，几乎判若两人，正负相映。然而从个人隐私到公共事务，从文化生活到政治、社会活动，正负之间有一个共通之处，就是努力追求个人的表现，大胆热烈，尽性尽情，无所禁忌，是典型的率性而为及好大喜功者！这似乎是权威人格者掌握了绝对权后常有的表现。”（501页）

我们固然可以说武则天心理很不正常，可是真正造成这种变态、极端心理的社会成因，其实还是当时变态的社会政治制度及其所影响下的社会环境。在这种社会制度、环境之下，充满了不公平、不平等，社会丛林化，尤其是体现在宫廷政治方面。

作者还指出了永徽政局的某种阴暗面：

◎ 长孙无忌在李泰死月趁机兴起大狱，诛锄他当年的腹心，似乎有痛惜此外甥、而杀死教坏他的恶友之意；只是他扩大罗织，乘机诛锄他和遂良的异己，则是早已超出了异己的范畴，手段不免黑暗毒辣。这种‘自处霍光之地……擅总伊尹之权，猜忌大臣，拟皆夷戮’的作为，专权朋党、滥用刑法之风气，是大唐开国以来所仅见，无忌……的心态和做法，后来为武后所效法，以夫子之道还治夫子之身，甚至比他发挥得更淋漓尽致……◎（112页）

从同情的方面说，武则天如果不杀人，就只有被杀，或者做一辈子尼姑，可这依然是莫大的历史悲剧，是整个社会、制度出了问题。

但武则天无论如何也洗刷不了她的恶名——这就像一个杀人犯，无论他受到过多少不公和虐待，可是他却报复杀人以至于杀害无辜，这个人依然洗不清自己的罪恶！

二、武则天的上位之路

武明空与李治发生恋情，应该是在李世民生病期间，作为父妾的武明空存在主动勾引太子的嫌疑，当然这一点并不重要，尽管为礼法、道德所不容。

不孕的王皇后为了对付自己的情敌萧淑妃，所以头脑昏聩地把削发为尼的武明空接引到了宫里，可是没想到这个武明空从此就近乎独占了李治的宠爱（甚至可能是专房）！

作者注意一个非常奇特的现象：“女尼武氏最晚在永徽二年（651）七月以后再度入宫……一个新的嫔御，在三年半之中连为夫皇怀孕三胎，而其他妃嫔则相反的从此再无生育记录，其间显示了某种不寻常的意义。”（第86页）

我以前分析，唐高宗李治为人懦弱，武则天的御姐特征与之形成了个性互补，李治面对长孙无忌、褚遂良等大臣的强势，以及朝廷的重负，确实需要一个贤内助来帮他摆平（他后期身体更是出了严重状况，可能是得了高血压，以至于难以治国理政）。

二度入宫之后，武则天便开始了她上位的血路，而且手段极其残忍。我以前认为她是“母老虎”，可是她的毒辣远在“毒不食子”的老虎之上！

作者在分析武则天的长女安定公主之死时指出：

◎ 这个武昭仪的长女，约在十二年后——麟德元年（664）三月——被追封为“安定”公主，谥号为“思”，显然有深意焉。这时武昭仪已为皇后，且已参决政事，表示她可能因为此女之死而获安定，故思念不已！ ◎（92页）

李贤是武则天的第二个儿子，也曾经是太子，作者认为李贤是武则天所生：“以武昭仪当年专宠而又值生育旺盛年龄的情况看，三年生三子不能说不可能。这时武昭仪才刚专宠而未为皇后，其姐很不可能也同时得宠，故说太子贤是其姐生的应该只是一种流言。”（193）

为什么李弘、李贤等四兄弟下场最不好，而其中李贤最差呢？作者也有所分析：

◎ 她的“妻管严”曾经引起丈夫的反弹，以致一度想休掉她。至于她的“母管严”，事实上也曾先后引起了年长的亲生儿子们的反弹，只是因为依法无父母之令则不能别籍分居，加上他们个性不同，忍受度有差异，故反弹的方式与程度各有不同。李贤对她的反弹最为严重，也是最明显的母子冲突，可以无疑。 ◎（203页）

对于李贤的死，作者一针见血的指出：

◎ 母亲为了切实掌握权力，教唆他人杀害亲生儿子，或者太后指示有司杀害废太子，两种陈述对武太后来说，皆是一个肯定的事实。不论被害人是因此自杀的或是他杀的，武太后在子死之后不重惩凶手，揆以春秋责帅之义，她仍然不能免于是主犯。从家庭看，母要子亡，子不得不亡，这是一种最严重的家庭暴力行为，是最可怕的天伦悲剧。”（230）◎

除了儿女之外，其他如兄弟姐妹、儿孙媳妇及亲戚、大臣等更不在话下，那真是想杀就杀，比如：

外甥女（贺兰氏）与堂兄弟之死：“这次堂兄弟——始州刺史武惟良和淄州刺史武怀运——依例会集泰山封禅，并且从驾来到京师。大唐百官有向帝后献食的习惯，当惟良等在京献食之时，武后密置毒于食中，使魏国夫人食之，因而暴死。武后归罪于惟良兄弟，尽杀之，并将他们改姓为“蝮”氏。”【158】

外甥贺兰敏之怀疑姐姐的死乃是武则天所为，产生了不满情绪，结果也招致流放和被杀【166】。

唯一没有被武则天虐过的人，可能就是太平公主了，但是武则天却把太平公主第一任丈夫薛绍给杀了，为了促成女儿的第二次婚姻，又杀死了武攸暨的老婆，并曾一度让武攸暨的兄弟们休妻。

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，武则天对李唐皇族更是大开杀戒：

◎笔者曾经以《旧唐书》所载初期皇族子弟二百一十五人作考察，他们从高祖皇帝以来发生事故者共有一百一十三人。其中在武后掌权后被杀或贬卒者有六十三人，占宗室事故率60%；若加上武后时因罪流徙、削爵或潜逃者十四人，则竟达73%之高。（连及亲党数百余家。）【264】◎

武则天甚至赤裸裸的威吓大臣，尽管《资治通鉴》里认为武则天不会这么轻浮、轻薄（雷家骥认为司马光有点高看武则天了，因为这本就是她的一贯风格）：

◎“朕事先帝二十余年，忧天下至矣！公卿富贵，皆朕与之；天下安乐，朕长养之。及先帝弃群臣，以天下托顾于朕，不爱身而爱百姓。今为戎首皆出于将相群臣，何负朕之深也！且卿辈有受遗老臣、倔强难制过裴炎者乎？有将门贵种、能纠合亡命过徐敬业者乎？有握兵宿将、攻战必胜过程务挺者乎？此三人者，人望也，不利于朕，朕能戮之。卿等有过此三者，当即为之；不然，须革心事朕，无为天下笑！”◎【42】

像朱元璋就会赤裸裸地公然地表露自己的流氓面目，而且还不识大体地把自己的“光辉事迹”写到《大诰》里去，颁示全民。


三、武则天的鹰犬——酷吏

武则天时期实行恐怖、高压统治，这在两千多年的中国皇权专制社会都是非常罕见的，而其中一个最鲜明的标志就是使用酷吏。在皇权专制社会，使用酷吏较多的皇帝只有汉武帝、武则天与明成祖三位，其他还有唐玄宗也用过几个酷吏。

武则天时期有名没名的酷吏有几十个，单论数量，她可能就是皇帝中的佼佼者。酷吏们害人、杀人的手段自然非常残忍，而且这种缺乏法治、监督的情况下一定会出现滥杀无辜的现象：

◎这时，酷吏们执行的恐怖统治其实已经相当严峻，革命前滥及淫刑例子，被记下来的就有王弘义之滥杀无辜平民……因此杀了二百人……◎【341】

这种情况其实比比皆是，比如说长寿二年（693），有人密告岭南那些流放的人中有人在组织谋反，这个可能就是诬陷了。武则天派出酷吏万国俊同志前往调查处理，万同志到了广州后，一天就杀了三百人。武则天后来又让六道使按察这些流放犯的动向，结果杀了一千二百人，只剩下不到一百个未成年的。当时酷吏滥杀无辜，于此可见一斑。

利用酷吏打击政敌及潜在政敌，是武则天的主要目的：

◎ 女皇自垂拱以来，任用酷吏已先后诛杀唐宗室贵戚数百人，次及大臣数百家，刺史、郎将以下不可胜数。打击面如此之广，而告密者仍不可胜数……◎ 【348】

不过，在这种高压统治之下，就是私下谈论朝政也是危险的，因为酷吏的耳目太多了，武则天的鹰犬太多了，何况还有很多人怀着各种目的去告密。

当然，酷吏只是武则天的一个工具，一旦用完，就会毫不留情的抛弃，而且反复使用不同的酷吏也是武则天的一种权谋手段：

◎ 权智的女皇事实上知道酷吏们如何做事，做了什么事，故来俊臣的被杀，一方面是因为他做过了头，一方面是她要壁虎断尾——处决他以诿过自保，并用以安抚臣民。◎ 【351】

武则天的这种权术指定只是一种邪门歪道，不但不可能长久，而且也会给她自身造成危害：

◎ 酷吏和恐怖统治是女皇开创及巩固革命政权的最重要手段之一，却也是她被推翻、王朝毁灭的主因所在，玩火过头会自焚，或许是一个可以古今验证的真理。◎【358】

四、寻求政权合法性与造神运动

因为武则天的长期掌权尤其是直接称帝，是缺乏合理性依据的，因此要想革命成功、废除李唐统治，武则天就必须不断的自我神话，通过开展轰轰烈烈的“造神运动”，来为自己的革命举动寻求合理合法的依据。【318】

武则天生前就有六个尊号，可谓大异于古人，这两个尊号分别是“圣母神皇”、“圣神皇帝”、“金轮圣神皇帝”、“慈氏越古金轮圣神皇帝”、“天册金轮圣神皇帝”、“则天大圣皇帝”。

通过神道设教，尤其是作为前佛教徒的武则天，通过大肆宣扬、改造佛教中的某些理论，来为己所用，达到自己革李唐之命的目的。

其实，在历史上，中国人已经充分领教过这些东西，也深受其害，但对于这类问题尚没有深入的认识和反思，武则天正是很好的一个参照——如果革命是挑战甚至打破传统价值观的，那这种革命及所谓“革命家”，就值得警惕了！


五、当政时期糟糕的内外表现

武则天一向被某些人视为明君，视为历史上难得的女政治家，可是她是否知人善任呢？作者给出一个解释：

◎ 世称女皇知人善任，事实上似有一个前提，即是此人权不可大，而能为我用；世也称女皇能纳谏，事实上她亦能听小话谗言。◎ 【333页】

作者以狄仁杰为例子，指出他就曾被酷吏来俊臣诬告下狱，虽然武则天得知真情后没有杀他，但也把他贬黜了。当然也多亏了狄仁杰聪明些，不然就实在黑狱的酷刑之下了。

武则天所使用的也多不是贤才，而多是一些奴才、鹰犬和马屁高手：

◎ （狄仁杰等）数人之外，女皇所用将相多是贵戚和甘为我所用者，而后者也因此正是她大量贬戮的对象；晚期所用则更以趋炎奔竞的文士为多，如苏味道、杨再思、李峤、李迥秀之流是也，因此她是否知人善任，其实大有商榷的余地。◎ 【370】

武则天当政时期，最典型的特点，就是她的专断、独裁，也就是所谓的“威权独任”：

◎ 太宗文皇帝的天下是自己辛苦打来的，又常在公余与侍臣学士讨论历史兴亡、治国之道，知道天下不能一人独治，必须要克己复礼，尊重法律和政府制度，选拔优秀官员以组成优秀执政团队和建立廉能政府，团队兢兢业业多年，才能臻至“贞观之治”。前夫的统治风格与政府政策法令、组织体制，其实对女皇是殷鉴未远的莫大遗产；然而反看女皇，她显然威权独任，超越政府机制，亲理庶政，不尊重政府依法举职，连宰相也像走马灯一样，要换就换、要惩罚就惩罚，隐然是“独裁”的心态和行为。◎ 【335】

独裁以及缺乏用人的稳定性，注定了武则天不可能把国家治理好：

◎ 七十五相在这二十一年里，任期短的如武什方仅一个月，而武承嗣与武三思更曾同时拜罢，俱仅任了九天宰相。大约诸相的平均任期只有三个半月，每年平均更换3.6人，比太宗和天皇时的更换数高出三倍。更换频、任期短，维持政府稳定、政策延续已经不易，遑论拓展。◎ 【336】

越是得国不正、权力不稳，越要重用亲信，而越是如此，统治质量必然不高到哪里去。武则天的权术治国有其局限：

◎ 威权独任者会置国家于危险，也令自己不利，这是显而易见之例。姚崇是“开元之治”的中兴名相，他的功业正是建于推翻女皇、改革武周政风之上。从这个角度看，女皇是否能承受得起“上承贞观之治，下启开元之治”的美誉，是值得详加检讨的。◎ 【337】

◎ 女皇运用赏柄的最大原则，显然只要能为己所用，则不论贤愚，皆不惜增置官职以用之。◎ 【365】

武则天时期的官场很糟糕：

◎ 女皇的滥官滥阶是一个恶劣的开端与示范，后来被她的子女和大臣所效法，使号称中兴的大唐官僚体制极为紊乱恶化。◎

武则天还昏招迭出，比如692—700年的禁屠政策：

◎ 此禁令雷厉风行，影响畜牧业、渔猎业和屠宰业的生计至巨。史谓江淮旱饥之时，人民因不得捕鱼虾而食，饿死者甚众。◎ 【386】

武则天时期完全谈不上什么路不拾遗，相反非常苛酷，如对民众的掠夺：

◎ 可见女皇连正赋所得的搬运，也要征收折脚价钱。和市甚于抑夺，官价形同贿求，可证女皇以低价，由官方向民间强逼收购的手段，对百姓而言无异是经济侵夺，变相加税。在她统治的中晚期，由于兵役屡兴，官吏膨胀，享乐日甚，使政府开支日大，故实行此政策比天皇来得更强烈而更普及，难怪复辟皇帝要下赦改革，以收拾民心了。◎ 【389】

国家财政一塌糊涂：

◎ 由于女皇的挥霍以及其政府因军事与人事等因素而开支日大，致使其国库虚竭，财政困窘，因果关系相当清楚明显，可以理解。◎ 【396】

◎ 户口逃匿与欺隐的现象在天皇晚期已经出现，但是规模扩大与问题的严重化，则是太后独治以后才明显，与她屡兴兵役和劳役有密切关系。◎ 【470】

还有吏治废弛：州县吏治废弛，认真执法者不赏，反之也不罚，因此官吏因循苟且。【P471】

我个人觉得这个吏治废弛、腐败盛行的问题，首先是跟武则天的不合法理、不得人心的作为有关，那些比较有正义感、有才能的人肯定是不愿意出来做官的，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是出于政治责任而专门出来做官。

然后跟武则天的全面的折腾有关，官吏们借机攫取资源、上下其手的机会大大增多，在这种缺乏监督的条件下，官吏们当然更难洁身自好（比如说这个大规模兴兵，那么有钱人家走后门的肯定就多，因为他们不愿意让自家子弟去冒死）。其次就是武则天很看重对她的忠诚，尤其是那些能办事的酷吏，这些人的操守，基本上都是很坏的。当然也跟武则天晚年的那几个不三不四的姘头干政有关，这些人肯定会进一步败坏官场风气。

【这里我再专门谈谈这个上官婉儿的问题，她的爷爷上官仪是被武则天肃反杀掉的，作为一代才女，为什么上官婉儿却反倒成为了武则天的心腹干将呢？我觉得这可能跟上官婉儿的“斯德哥尔摩综合症”有关，另外就是她可能知道爷爷的旧案是翻不了了，反不如衷心投靠武则天，何况武则天对她确实有栽培之恩，换位想想，她也可以理解武则天的这种做法。当然，上官婉儿的品德不高，其实她也很容易被权力所诱惑，后来她也是在残酷的权力倾轧中被杀的。】

社会政治失序其实从唐高宗统治的中期已经开始，所以百姓无告，游离和边缘人日渐增多。此时社会失序的实况和现象，大致有这样六种：

第一，百姓诉讼时，官司不能正断，县审——州审——省审——三司审之间互相推诿，一件案子经常经年累月地被拖延。

第二，司法腐败，法曹接受贿赂，使有理者不申，合得者被夺，或横诬非罪，或枉加杀害。

第三，频经行阵的人无赏，不当矢石者反获勋庸，勋商制度显然舞弊。

第四，官吏和市剥削，贪利侵民。

第五，官吏贪渎，收贿以进退丁户等色，或让贿赂者解补省佐等官以避役；差役点兵时则贫弱先行，贿赂者则虽富强而获免。

第六，乡邑豪族，容其造请；或酒食交往，或妻子去还，假托威恩，公行侵暴。

这时候的司法公平和社会正义，显然已经因为吏治腐败和强豪侵暴而败坏。正是在这种社会政治严重失序的情况下，史书中称狄仁杰在担任大理寺丞时一年了解了那种“滞狱”（也就是被久拖不决的案子）无数，其中涉及人数竟达17000多人！【P479】

因为武则天军事战略水平不高，决策上经常有失误，再加上她不敢随便任用一些不信任的将帅统兵，结果就老是让她那几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娘家侄子做统帅。

因此说武则天时期的国防是非常糟糕的，比如吐蕃北上和东进、东突厥的复兴：

◎ 李治死后，陈子昂上疏论及当时的形势：“燕、代逼匈奴（指东突厥）之侵，巴、陇婴吐蕃之患；西蜀疲老，千里赢粮；北国丁男，十五乘塞；岁月奔命，其弊不堪。秦 之首尾，今为阙矣！即所余者，独三辅之间耳。顷遭荒馑，人被荐饥。自河已西， 莫非赤地；循陇已北，罕逢青草。莫不父兄转徙，妻子流离，委家丧业……”◎ 【417】

武则天也惯用收买的大S币外交策略：

◎ 女皇真的有“神功”吗？契丹反周虽因边地长官用人不当所引起，但是契丹毕竟是仅有数万兵力的小国，为何能一再重创四五十万的周军，使三个宗王、两名宰相、一位故相(王孝杰)和数十员将领束手无策？……万国来朝、封禅告天而虚有其表的女皇，轻易地被一个小国所戳破，若非东突厥出手援助，战况和结果恐怕不堪想象！【438】

这个钱撒的是很厉害的，以至于搞得财政困窘。这种劳民伤财、虚张声势的事情，也成了后来开元时期所要改革的项目之一，比如说不允许外邦频繁来朝见了，因为每来一次肯定都要有所赏赐，来得次数越多，花的钱就越多。

◎ 万国来朝的外交盛况并不意谓国际以大周为首为首从此和平，甚至不意谓他国就不敢侵犯中国。在女皇统治之下，中国事实上是频年征战的。

败仗多了，最后连对残破之余而再起的东突厥、仅有数万兵力的小国契丹竟然也一输再输，且悲直攻本土，为被尊为天可汗以来所未曾有，当然使人民对朝廷和战争丧失信心！◎ 【448】

对外战争，多是以人海战术为手段，这跟李世民时期大相径庭的：

◎ 中国军队将士的武艺和士气竟然低落如此，所以天皇晚年出征兵力经常高达二十万、三十万人，女皇更高达四十万以上，欲以“人海战术”致胜，这是文皇所不能相像的，然而虽多奚以为？尤其当女皇所用统帅不是情夫就是侄子之时!◎ 【456】

如果说外战失利，仅仅影响边关的话，那么还算没有动摇国本，没有太多的危及基本民生。可是那外敌不会在意什么边境线，以一旦他们得胜就会长驱直入，以至于都打到了神都洛阳近郊。敌军深入千余里，这已经是名副其实的本土保卫战了，无数百姓被屠戮，社会疮痍满目，算不算武则天的重大失政？【P438】

大家晓得隋朝是怎么灭亡的吗？主要的原因当然是隋炀帝的好大喜功，各种劳民伤财的大工程等等，但是最直接的还是三次大规模征伐高丽的举动。隋炀帝的这种军事举动在目标、目的上还是有合理性的，但是他的一些部署、布置就有很多问题，比如用人不当、急于求成等等，尤其是他的御驾亲征，造成后方的空虚，以至于引发后院起火。

武则天虽然自我膨胀，也希望有宏大的武功来昭示其革命的正当性，但是她好大喜功的程度还是不能与某些男性皇帝相提并论，所以她基本也不可能御驾亲征。不然的话，以她的这种水平和战绩，恐怕死的比隋炀帝还要惨。

马是当时重要的战争资源，可是武则天及其子女大量占用官牧的良马，来满足乘御游幸之需，这也是造成当时骑兵不强的主因之一，可见武则天视人民福祉、国家安全为儿戏，到了何等地步【462】！【宫廷用马数量非常之多】

不过武则天还算有点自知之明，就在久视元年（700）九月，七十六岁的武则天终于觉悟了，自行取消了“天册金轮圣神”的伟大尊号，回复到一个寻常“皇帝”的角色。大概也是觉得自己余年不多了，及时行乐的思想占据了上风，所以开始追逐与情夫们的享福。雷家骥先生分析：武则天这种觉悟与她此时的思想信仰有了变化关系甚大，但是国防外交的挫折，各种的被打脸，也不免是影响她放弃自我尊大的因素之一。【449】

此外，她还做出了一个决定，就是让广大臣民推崇狄仁杰为贤相，而她自己则尊称狄仁杰为“国老”，这个时候其实距离狄仁杰去世还有四个月的时间。为什么武则天良心发现了呢？其实这跟从前狄仁杰在国防方面提出过很多有关建议，尽管当时武则天没采纳，但如今事实已经证明是自己错了，狄仁杰对了。这也算是她主动承认了错误。

到了武则天死后，突厥大举入犯，打得大唐十分狼狈。复辟的唐中宗李显急令朝廷内外进呈破敌之策。李显没他妈那么自大，也算择善而从，所以几年之后西北国防事业就有了很大改观，也为开元盛世的到来铺下了坦途【P446】。

武则天在中国历史上开创了殿试和武举的传统，这个算是她在制度创制方面的一些亮点吧。

在隋朝和唐朝前期，虽然科举制出现了，但是科举所选拔的官员并不多，官员的主要来源还是以经学见长的传统门阀贵族。当年曹操秉政时也面临这个问题，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基础，曹操就改变了用人标准，比较倾向实用主义。

武则天为了给统治集团换血，以有利于自身统治，她就加大了科举方面的选拔力度，使得以文取才的风气进一步形成。这个应该要算是武则天对于中国历史的一个比较长期且重大的影响，自身她当时十九科一共才取了454人，远远不如北宋宋太宗八科取的进士多，共计有1487人——宋太宗算是开创了北宋文治的传统。

两相比较，武则天还不如宋太宗对历史和后世的贡献大。

在攫取和维护最高权力方面，我觉得武则天其实很多方面都是欠考虑的，而她之所以做出这些盲目的决策，其实又跟她的极端自私和极端狠毒有关系。

比如我觉得她身为一介女流，她攫取最高权力如果还是值得同情的话，那么她没必要称帝，因为那样一来注定会造成统治集团的大洗牌，注定会充满了血腥和杀戮。当然，如果有一个男性皇帝，而她长期把持朝政的话，这肯定很有难度，但是历史上不是没有这样的先例，我觉得还是武则天做事太极端。

另外，像她寻找武周的接班人问题，起初她居然想让娘家侄子接班，后来经过狄仁杰等大臣进言，才开悟了还是儿子近。

武则天是一个女性皇帝，这给一潭死水、男权主义的中国历史注入了一些多元性的、浪漫化的元素，但是这绝对不意味着她就是一个合格的皇帝。


六、一个总体的评价

在评价武则天之前，我们可以再思考一个问题，就是历史记载方面存在不存在对武则天的刻意抹黑呢？

李世民之前对史书进行篡改的例子不多，但是李世民确实是开了这个恶例。那么武则天的子孙有没有可能刻意抹黑她呢？如果武则天确实很黑，肯定是用不着多抹的。如果武则天不够黑，那么她的子孙有没有可能多给她抹几笔呢？我觉得可能性也不大，为什么？就是因为她身份特殊，抹黑武则天其实就是等于抹黑李唐子孙。当然，主要也是没有见到这方面的证据，从李世民到朱元璋时代，篡改史书的恶例不多见，其中我只了解秦桧父子刻意抹黑、贬低岳飞的事例（显然有很多历史黑幕是被刻意掩饰住了，比如宋太宗的上位史）。

相反倒是有证据表明《武后实录》是秉笔直书的，而且这部实录的主要编撰者正是唐朝最有名的两位史学家，这就是刘知几和吴兢。吴兢曾经编撰过一部相当知名的史书，这就是《贞观政要》，他的史德几乎是无可争议的，比如说开元间宰相张说注意到《武后实录》中有不利于自己的记载，他便对吴软硬兼施，希望吴能够高抬贵手，可是吴宁愿贬官，也不容丝毫迁就。

综合武则天的以上作为，我们不难看出，但凡是有点头脑的历史学家，肯定是要给武则天打差评的。

比如明末的王夫之在其《读通鉴论》中说：“武氏之恶，浮于韦氏多矣!鬼神之所不容，臣民之所共怨，万世闻其腥，而无不思按剑以起。”

著名的隋唐史学家岑仲勉评价说：“近人对则天有恕辞，然即使撇去私德不论，总观其在位二十一年（684—704），实无丝毫政绩可纪。突厥横行于北地，吐蕃跳梁于西陲，对外族侵凌，全乏政策。而又居心疑忌，秉性残酷，来俊臣、周兴、丘神勋、索元礼、侯思止、万国俊、吉顼之流，乘时出现。”

武则天跟男性昏君一样，就是让自己所宠幸的人来干政，这也是造成“神龙政变”主因，即她的儿女联合大臣反对她掌权的情夫们，尽管后来政变有些失控，反倒把她本人给推翻了【564】。

最后再说说“无字碑”的事情：

◎ 今人多谓如此立碑，是表示女皇一生功过，任凭他人论说刻画罢了！其实在中国人的观念里，立碑是要留金石不朽之功德。帝王之所以不立碑，盖因她们是天子，事业广大、功德昭见，“浩浩荡荡，民莫能名”，臣子安敢立碑而议。由此而言，乾陵所以破例为天皇刻《述圣纪》而不称碑，武太后母子应是觉得天皇功德浩荡而可述，必须要对他大力颂扬。同理，复辟皇帝或他的臣子，为史无前例的又是皇帝又是母后的武太后立无字碑，显然也想对她有所表述。只是身为臣子，经历被她所废而最后又推翻她，且她一生功过可议，一时难以定位，所以不易述也不易议，还是留待别人来议论罢！◎ 【586】

◎ 就在则天皇后祔葬的翌月，政变五主角全部被贬，可见立无字碑当时的政情汹涌与朝廷对新逝女皇心态的复杂。◎ 【588】

◎ “后则天时期”政潮汹涌，所有人——包括先后政变即位的两位嗣皇帝——对昔日女皇都不敢轻易评价，也议论不定，乾陵无字碑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树立。◎ 【588】

最后是武则天的某种尴尬吧，她的革命注定在男权社会会失败，因为她在传后问题上就会有难以逾越障碍，对她的最终定位，在其当时，也只能在男权社会背景下才能认知:“在当时，她必须回归到男性父权社会才能被认知，才能被评论，才能被论定……”【589】

唐高宗前期也许要算是贞观遗风，但是武则天主政时期绝对不能这样说，雷家骥先生给武则天一个最大的评价便是她“上坏贞观之治，而下为开元改革的对象，改革有成，始能造就开元之治。”当然，进入盛唐如同压抑后的一种释放，很类似M时代以后进入改开之初的80年代的那种气氛。

我在看来，武则天就是中国历史上的几大暴君之一，而且是与朱元璋、M并称的中国历史上的三大权谋家之一！其血腥、冷酷的程度超出常人的想象！根本不是什么“政治家”，比一般让人不齿的“政客”也要邪恶十倍、百倍。

武则天是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，可谓是一个超常的异类，但是她同时也是一个暴君，甚至也是一个昏君，今人从所谓女权、革命等方面来抬高，其实也是需要结合具体的历史情境，尤其是她的具体的历史作为的。

当然，中国人对于统治者尤其皇帝，往往怀有一种宽容，这可能根植于大家对于明君的渴望，可是稍微有点现代文明常识的人，就应该明白，绝对的权力绝对要造成权力的腐化和滥用！

最后再强调一句，任何所谓“明君”都是靠不住的，就算起初还算不错，但时间一长，其英明程度、统治质量定然就要下降，比如李世民、康熙等皆是如此。

就是最近某部门还下达了一个影视剧禁令，不许表现帝王的阴暗面。其实这也彰显了我们今天谈论古代历史的意义，所谓日光之下无新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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